大家凡是要学些什么,都要问个“有什么用”。我今天就回答一下,人文于我何用。对我来说,人文的作用就三个:思辨,知识,语言。
思辨,就是指判断力。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点暗,主路窄,岔路多,死路碧连天。我学史多年,不见得记得住多少王侯将相的生辰八字,但是凡事必探究终极三问:是何、为何与如何。艰苦的史学训练和人文修炼给我带来的最好的收益,在于处理复杂的事物时,从来都不盯着表象,从来都去深挖掘——有难题就细化,有解决方案就简化合并同类项。搞清了来龙,就得到了去脉。若我的判断力就是个中位数的话,又如何在这世事艰辛的时代,甩一头长发游遍欧陆开辟拉美门生四万迎娶洋妹?
知识,就是指经验。闭关冥想能得到宇宙真理么?理论上能,但你得用无限的时间来演绎每一个宇宙现象。我这人懒,就喜欢爬到别人肩膀上去看更美的风景。理性主义者善于演绎,经验主义者善于总结。我站队的时候没那么决绝,我也想善于演绎,搞个未卜先知的神迹,但是若要从来没看别人总结过,又如何如此自信的去演绎,然后做出正确的判断呢?
语言,就是一种硬技能。就算我最后只会说母语,若要是能把汉语说得口吐莲花,我相信自己也算是有了门绝活安身立命。况且,这么多年我专心于西方历史学与政治学,无意中修炼了一口学术范的英文、一口街头范的西班牙文,识得懂半斤的拉丁文,读得清八两的法文。长者能跟华莱士谈笑风生我不敢高攀,走遍西半球不至于饿死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我要就说到这个浅度,我觉得也没办法再跟夏鹏和齐文昱两位大儒愉快地聊下去了。然后我跟大家用思辨、知识和语言来演绎思辨、知识和语言本身。下面有点儿烧脑,你要么就别往下看,直接记结论:人文有用;要么就认真读。
有句古训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粒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有的这财富、衣食和美色三件套是这千百年来激励多少屠夫、农夫、武夫们放下手中的铁器,拿起桌上的竹器走上学而仕的阳关坦途。
“人文”是个意义模糊的字眼,若不给它赋予世俗的涵义,则无法在社交媒体上呼风唤雨。换句话讲,要想让“人文”二字从堂前燕飞入百姓家,就必须先明确,这东西必须“有用”。
东方古典时代的儒学贯穿着人文关怀,但是真正到了科举造就了精致的官僚制度才有了其大展拳脚之地;而另一端的西方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降,嘶吼于王权与教权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沆瀣一气造成的满地焦土民不聊生。这毫不相干的两种占据头条的全民人文关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种对人文的热崇并非来源于对星空仰望的原始本能,而是不得不去关怀。东方的儒生与士大夫们声嘶力竭地疾呼仁政,大多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这是考卷的标准答案,这是他们通向权力巅峰的一帜大旗;西面的没落贵族们呕心沥血地探讨革命的可能性,大多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在革命硝烟散去热血凝固后是那片可以重新划分的利益版图。请原谅我疑似诽谤先贤。但我的眼中,只有赋予人文以外部的动机,这个词才能够在我们的时代精神中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下中国有一句很时髦的词,叫做“财务自由”。意思是现金流达到了一个你想干嘛就干嘛的一种自由状态。翻译成通俗汉语叫做“有钱任性”。这个过程落实到非常具象的场景就是:第一步,我想有钱去做一些伟大的事情;第二步,什么挣钱快就做什么;第三步,挣到钱财务自由了我就去非洲济贫、去拉美打游击、去看看那么大的世界。接触人文这档子事,放到第三步就好了。
这种思维方式,说白了就是假定“人文”没什么用。没用的事情自然只是有闲有钱阶级才会去碰一碰的。
——可“仰望星空”这么有格调的事情,难道你就这么一次活的机会也不去试试么?
——当然想啦,所以我才要尽快实现财务自由,然后去试试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但凡实现所谓“财务自由”的人,都是当年星空下的穷小子穷丫头?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生都可能实现不了“财务自由”。有计划B么?
实现财务自由与否其实跟智商无关,跟出身关系也不大。一辈子都没办法实现财务自由的根源是:追求财务自由的时间动辄数十年,大家都忘了最终的目标实际上济贫非洲、革命拉美,而把财务自由本身当成了终极目标。翻译成通俗的汉语叫做:我本来是想通过有钱而任性的,结果光顾了有钱,忘了任性这茬子事儿了。我们满洲有句老话告诉我们说:别到最后穷得就剩钱了。
夏鹏有一段见解令我很叹服:人文区别于其他经世致用的功课,主要在于两大特点:高度的抽象,和对真理的关切。“孤独的阅读者”的门徒们总会喊一句外人看起来滑稽的标语,叫做“Veritas Vos Liberabit”。这句拉丁文名言意为“真理使你自由”。可真理为什么会使你自由呢?逻辑何在呢?
那我就把上面讨论的代入到“真理使你自由”这句话里,你们感受一下:
自由的本质在于一个人能够有无限多的可能性来选择。但这个本质可以有三种理解:1. 在“有钱”的这一既定目标下,我有无限的选择去如何挣钱;2.我有无限的选择去过一种任性的生活,有钱只是副产品之一;3. 我有无限的选择去过一种任性的生活,有钱只是途径之一。
那么第一个理解其实是一种伪自由,因为你只有选择过程的自由,但你没有选择结果的自由。
我想,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人蹦出来辩护了。他的论点一定是:有钱才能任性。
我来自问自答式地反击:
我想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有钱是任性的唯一途径。另外,我还妄自菲薄地把“任性”二字理解为“活得与众不同”,翻译成通俗汉语就是“情怀”。
我给各位两个路线图,你们感受一下哪个更靠谱:
第一个路线图:我想任性、活得与众不同、有情怀,但我现在都不行;什么挣钱快我就做什么;但是无论我做什么产品都没有情怀,最后只能打价格战,靠质低量大取胜。
第二个路线图:我想任性、活得与众不同、有情怀,但我现在都不行;我边挣钱边读书让自己升华;我无论做什么产品都有我的思考和品位,最后靠工匠精神和品牌取胜。
第三个路线图:我想任性、活得与众不同、有情怀,而且我现在就行。我根本不考虑钱的问题,让商业社会去死吧。我就想专心读书,仰望星空。我一直都在胜利。
这三个路线图就是对自由本质的三个描述。第一个描述没有办法让你实现真正的自由,因为你的所有所谓的生活的多重可能性,都服务于一个外在强加给你的目标:有钱。第二个描述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因为你在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目标,而有钱,只是一个惊喜。第三个描述,是一种超越了自由的自由,因为你压根就没把有钱看成是一个惊喜,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我觉得这是一种境界。英文里有个短语叫for the sake of。意思差不多就是汉语里面“只为了”这个词的加强版。我梦寐以求的状态就是:I have studied humanities for the sake of humanities itself.
“别问我有没有用,没听说过。还有你,亚历山大,滚粗,别磨磨唧唧地挡了我的太阳。”
那么我们回到人文二字。没有哪部人文经典明确告诉你,这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理。真理真正的来源是我们在感悟人文经典时,不自觉地被代入到大师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我们几乎是在用第一人生的视角来进行思辨,探究是何为何与如何;真理真正的来源也是在这些浩繁的书卷中看待数千年人类的心路历程和苦难经历来验证我们的判断是真命题还是伪命题。而越靠近真理的人,就越容易判断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被迫来源于一个外在强加的目标,还是来源与自己内心的呼唤。人文、真理与自由的真正关系是:人文经典会帮助你在有限的生命中无限地靠近真理,而真理作为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论,会让你选择真正的自由。
功利主义的阵营中,边沁的信徒用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来捍卫幸福的最大化是判断事物正确的唯一标准,是一切道德制高点的测量标准。幸福的最大化来源于欲望能否被满足。而人类的欲望总是在改变,比如今天国人渴望的财富在半个世纪前就是走资派的大高帽。就像上文所说,每个人追逐财富的过程是自由的,但追逐财富本身未必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的目标。若要不是,那过程再自由,你也无非是在被奴役中寻找一个当奴隶的最舒服的姿势。拿追逐财富来说,它可能来源于你的父母拿你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的指标,可能来源于岳父岳母大人口中的有房有车有户口,可能来源于《华尔街之狼》里面令人心潮澎湃的几个镜头。如果是这样,那你并不是自由的。那我就不知道你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了,而且我就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在浑水里淘金,背对着漫天繁星不屑一顾。
上面的这堆大道理,不是我闭关打坐冥想出来的,我只是知识的搬运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道理,好像能让自己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改变?那正好,来跟我读边沁和康德吧。
最后让我明确一下我对主题的观点吧。
人文有用么?嗯,思辨、知识、语言;判断力、经验、硬技能。有用。
但是你一直谈有用,我觉得你也走不了太远。我给各位年轻人一个中肯的建议:别把“有用”看成目标,把它看成副产品。你无论做什么,人文情怀都会让你与众不同。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了情怀,什么事儿都能做得更好。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有钱任性了。
等哪一天,你觉得你仰望星空的目的,就是仰望星空本身了。告诉我,我带你去一醉方休。
最后有一句话,送给大家。狂人毕加索的一句狂言:
“Me llevó cuatro años pintar como Rafael pero una vida entera pintar como un niño.”
意思是:
“画得像拉斐尔花了我四年时间,但画得像个小孩子,倾尽了我一生。”
你们感受一下。
文章来源:孤独的阅读者
作者:葛旭